李鲆：说到人生规划，很可能是个笑谈

很多父母在替孩子规划人生时，潜意识里其实是要让孩子去实现自己未能实现的理想。你会有你的人生，我们很难规划，很难参与，甚至很难理解。我准备平静地接受这一切。

亲爱的小妖：

不知道你们现在写作文，还会不会用“光阴似箭，日月如梭”，我那时候是常用的，而且洋洋自得，觉得自己很有文采。直到后来，发现班里几乎每个同学都这样用过，才开始觉得羞愧，不再用这样的大俗套了。后来靠写作吃饭，更是小心提醒自己，尽量不用成语，如果一定要用，也要尽量用处点新鲜花样来，或者改造成语，或者变化语境，总之是要不落窠臼才好。如果说写作真的有什么窍门，这也算其中之一吧。

但是我现在，却十分想用“光阴似箭，日月如梭”来作为这封信的开头，非如此，不足以表达此刻的心情。你今年，竟然已经15岁了！竟然马上要上高中了！再过三年，就该上大学了！而你牙牙学语时的场景，蹒跚学步时的场景，仍在我眼前，清晰如昨天。

近来常跟妈妈讨论你的学业和未来的职业规划，也就常常回忆你的从前，唉，是谁说的话，当一个人开始回忆时，就说明他已经老了。那天还和妈妈八卦，说我们很快就要成为空巢老人了。一半是笑谈，一半却也是，淡淡的无奈和心酸。你一天比一天大了，从前粘着爸妈，一刻都不愿分开；后来有了自己的圈子，有了自己的喜好，也就离我们越来越远了。从前你总是死皮赖脸地要跟我们睡，赶都赶不走；现在你在自己房间时，已经习惯了关着门，而我也让自己习惯进去前先敲门。从前你总是眼巴巴地盼着周末，我们可以带你出去玩；现在我们有个什么集体出游安排，都得事先征求你意见，看你有没有档期。从前你跟我们没有秘密，每天放学回来就会叽叽喳喳说上半天，学校里发生什么事我们总是第一时间知道；现在你倒也没刻意向我们保守秘密，但似乎更愿意和同龄人分享。我知道这一切都是正常的，我也在主动地适应，同时我也确信，我们之间的亲密程度，仍超过绝大多数父母和子女。但，我还是难免会有些失落感

好吧，我其实想跟你讲的是人生规划，没想到却啰里八嗦抒了一通情。进入正题吧。那天和妈妈说到你的未来，我们一致的意见是，不需要你将来多有成就，只希望你能活得轻松一些快乐一些，能比我们少一些挣扎和拼搏。理想的状态是，你就近读个大学，就近找个工作，不用太辛苦，也不用赚多少钱，可以常回家看看。反正我们也不用你养老，相反，我们不介意、甚至欢迎你回来啃老。想想看，你周末就回家大吃一顿，大家一起搓搓麻将，完了以后你再大包小包带东西走，做父母的，该有多幸福。相反，如果你真有什么大出息，忙得一两个月都顾不上见一面，甚至去了异国他乡，那就可能三年两载见不上一面，我们的老境又是何等孤凄。想想你爷爷奶奶吧，我在他们的众多子女中，算是比较有出息的一个，也因此离他们最远，往往一年半载才会回去一次。好在他们还有其他孩子，我和你妈妈，却只有你一个。

不过那天说完这些后，我又开始忍不住笑话自己。王小波说自己在美国时，有一次和一位华人教授聊天，教授说自己女儿很有出息，放着哈佛大学人类学系奖学金不要，自费去念一般大学的law school，如此反潮流，真不愧是书香门第。但在王小波看来，这不过是舍小利而趋大利，受小害而避大害，律师比人类学家赚钱可多得多了。“这位教授是个大学问家，特立独行之辈，一谈到了儿女，好像也不大特立独行了。”我觉得这简直就是在批评我，虽然我不是什么学问家，但在谈到儿女时就不再特立独行方面是相似的。

不过我之所以笑话自己，还不完全是为了王小波，更主要的原因，是因为想起了你爷爷当年对我的人生规划。那时我从中师毕业，爷爷很希望我能到本村的小学教书，然后娶个农村媳妇，承包几十亩地，教书不耽误干农活，农忙时还可以让学生来免费干活。应该说他的规划还是很靠谱的。当时在农村，教师的地位还是很高的，仅次于村干部，我能到本村教书，家里人也会因此受到尊重。我要愿意，大概可以精挑细选，把最漂亮的姑娘或是支书、村长家的女儿娶来当老婆。而剥削学生的劳动力，在那时也是天经地义的事。

只是可惜，我对支书和村长家的女儿都不感兴趣，对种地和免费劳动力也没兴趣，更重要的是，爷爷也没有什么“能量”，能够影响有关部门，把我分配到本村小学。我也因此把自己和农活、农村媳妇择得干干净净，有了完全不一样的人生。

现在看来，特别是在你看来，爷爷当年的想法可能完全是笑谈，如果不能说是天方夜谭的话。但在当时，那却是他基于他的人生经验和眼界，所能做出的最睿智、最实际的人生规划。他在他那一辈人里已经算是佼佼者，但依然有自己的局限性。他看不到更大的天空，而我，已经在他看不到的天空中展翅飞翔，直飞到他根本无法想象之处。

这不是他的错，也不是我的错。我们不必嘲笑他目光短浅。我今天对你的人生规划，很可能，将来也会被你嘲笑。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环境，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追求，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命运，替子女规划、安排人生，往往是出力不讨好的。

不要说对你，我对我自己的人生，都没能做出规划。我在乡下教书时，根本没想过能进政府机关；仅仅是十年前，我的理想还是在体制内混个一官半职，根本没想过要来北京；甚至在五六年前，出书对我还不是一件太容易的事，我从来没有想过我会成为出版业的半个内行，能到出版社和大学讲课。李彦宏说，他无法预测一年后的互联网发展情况，我也没有办法规划自己的未来。既然如此，我又怎么能规划你的人生呢？

而且，我也渐渐发现，父母替子女规划人生、要求子女严格执行，实在是万恶之源。尤其是，很多父母在替孩子规划人生时，潜意识里其实是要让孩子去实现自己未能实现的理想。孩子何辜！要被压上这样的重负！你很幸运地拥有开明的父母，特别是拥有我这样聪明、睿智、豁达、博学的老爸，所以，你不会遭此厄运。

我们对你的人生规划，只是一对爱孩子的父母，无所事事地想象未来罢了。你可以作为参考，也可以完全置之不理。你有你的人生，我们很难规划，也很难参与，甚至很难理解。有些悲凉，但事实如此，我们不得不接受。

——李鲆《别把老爸当家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