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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琴“韵雪”背后的爱恨情仇
作者:刘国梁
来源:中国档案报
2020-09-15 星期二
宋琴“韵雪”现收藏于浙江省博物馆。此琴流传有序,曾被明、清两位古琴流派的开山祖师所收藏,还曾被与董小宛、柳如是、陈圆圆齐名的卞玉京所珍存,并见证了卞玉京与大才子吴梅村的一场悲欢离合……
“韵雪”珍藏松弦馆
“韵雪”是一张南宋仲尼式琴,通身髹栗壳色漆,漆面经过岁月的剥蚀,形成流水般的断纹。琴面上镶嵌有蚌壳做的十三个泛音点,学名叫“徽位”。琴背拴琴弦的琴轸与雁足均为木制,与琴身色调浑然一体,散发着一种古朴的味道。
“韵雪”琴名刻在了琴背龙池上方,琴名下有一方“松弦馆珍玩”的红色印,说明这张琴曾归明清之际影响最大的琴家、虞山琴派的创始人严澄所有,他所编纂的《松弦馆琴谱》是中国历史上最大的丛书《四库全书》中收录的唯一一部明代琴谱。龙池之内琴腹的右侧刻有隶书“至德元载”四字年款,“至德”是唐肃宗李亨的年号,为756年至758年。至德年间称年为“载”,至德元载即至德丙申,为756年。龙池内左侧刻隶书“青莲居士造”,青莲居士就是唐代诗仙李白,这一年李白55岁,正在为避“安史之乱”而南奔,途中还作有《奔亡道中五首》《经乱后将避地剡中留赠崔宣城》等诗。浙江省博物馆将“韵雪”断为宋琴,若博物馆断代准确,此腹款应为伪款。
此琴铭文丰富,除琴名与腹款外,龙池左右还有不少铭文,而且龙池右侧最上方的一段铭文正是严澄所写。铭文是:“达人玄会,于尔寄之。谁属而和,松间流飔。希声自然,古今不移。怡情澹漠,游世黄羲。伦清化洽,民物蕃滋。甲辰清和月严澄谨赞。”下落“天池山樵”朱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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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代 “韵雪”琴正面、侧面、背面 浙江省博物馆藏
严澄(1547-1625)字道澈,号天池。他是南直隶常熟人(今江苏常熟),出身官宦世家,家学渊源。父亲严讷(1511-1584)是明嘉靖二十年(1541)进士,官至吏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士,入参机务,位同相国,有《严文靖公集》传世。
“甲辰”指明万历三十二年(1604),“清和月”是农历四月。这一年严澄57岁,他因父荫官,出任福建邵武知府。清代王应奎所作《柳南随笔续笔》中记载:“严太守天池(澄),相国文靖公子也。将赴邵武之任,与郡邑城隍神约曰,‘某必不携邵武一钱归,神其鉴诸!’”到任后,他果然严守誓言,两袖清风、革除积弊。只是当地习俗中有“茶果银”一项,相沿已久,当地诸公苦劝他将“茶果银”作为薪水收下,待到他致仕回乡之时,“茶果银”已积至千金。严澄说:“吾前与城隍神约,不携邵武一钱归矣,此银何所用?其以为修治桥梁费乎!”“于是择日鸠工,自郡之齐门外,至邑之南门,凡桥梁之倾圮者,悉修治焉。行人至今便之。”
严澄不仅为官清廉,还曾发起组织了“琴川社”,提倡“清微淡远”的琴风,对当时滥制琴歌的风气进行了一定程度的纠正。“虞山派”在他的带领下也成为明清之际最有影响的古琴流派。
玉京、梅村难相守
在严澄琴铭的左下方有一段明末玉京道人题铭:“惟性所宅,行神如空。来往千载,真体内充。浅深聚散,走云连风。素处以默,得其环中。”款署“集司空表圣诗品句”,下刻“玉京道人”印。可知严澄之后,此琴又辗转至卞玉京处收藏。卞玉京刻铭时,有意低于严澄,以示对于琴学一代宗师的尊敬。
“司空表圣”是唐代文学家司空图,这段铭文便是将司空图的诗作集句而成。“玉京道人”是谁呢?她便是明末与董小宛、柳如是、陈圆圆等人齐名的卞玉京。明末文人余怀(1616-1696)在《板桥杂记》中曾将顾横波、董小宛、李香君、卞玉京、寇白门、马湘兰、柳如是与陈圆圆八位明末清初秦淮河畔才艺双全的名伎称作“秦淮八艳”。
鼎湖当日弃人间,破敌收京下玉关。
恸哭六军俱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
这四句诗是明代诗人吴伟业的代表作《圆圆曲》里的名句。“冲冠一怒为红颜”说的是陈圆圆与吴三桂的爱情故事。这首诗将中国古代叙事诗推向新的高度,一度达到当时读书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境界。
吴伟业(1609-1672)号梅村,所以常被叫作“吴梅村”。他是江苏太仓人,曾开创娄东诗派,与诗人钱谦益、龚鼎孳并称“江左三大家”,所作诗歌自成一体,被后人称作“梅村体”。吴梅村除《圆圆曲》之外,还作有多首与卞玉京相关的诗歌来纪念二人之间那段爱而不得的往事。
清康熙七年(1668)九月,已然六旬的吴梅村在一个收获的季节来到了江苏无锡卞玉京的墓前。此时两人已天人永隔三年之久。垂垂老矣的吴梅村一个人痴痴地在墓前坐了很久,脑海中像过**一样回顾着卞玉京的一切,并将它写了下来:“玉京道人,莫详所自出。或曰秦淮人。姓卞氏。知书,工小楷,能画兰,能琴。”
18岁那年,卞玉京侨居苏州虎丘,所居之处被她收拾得一尘不染。日日与佳墨良纸相伴的她十分聪颖,“虽文士莫及也”。她那深邃的像一汪清澈湖水的双眸很容易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明崇祯十四年(1641)春,吴梅村在江苏南京水西门外的胜楚楼上为赴任四川成都知府的胞兄吴志衍饯行。就是在这次宴会上,吴梅村第一次邂逅了前来为胞兄送行助兴的卞玉京姐妹。两姐妹本出生于官宦之家,后因父母早亡才沦为歌伎。此时,吴梅村已是名满天下的才子,卞玉京也是艳绝秦淮的佳人,甫一相见,便倾心相交。卞玉京亦顾不得许多“遂欲以身许”。在酒酣耳热之际,她手抚几案,回首含情脉脉地问道:“亦有意乎?”可惜,吴梅村却装作一副听不懂的样子,卞玉京长长地叹了口气……
五六年后,吴梅村终于再次得到了卞玉京的消息,听说她在江苏常熟海虞县一位故人之处,吴梅村便找机会路过此处,有朋友也帮忙张罗去请卞玉京。在大家停杯等候之时,终于有人来报:“卞玉京到了。”但她并没有出现在大家眼前,而是徘徊良久又回车入内宅,朋友屡次相请,还是不肯出来。看到这种情形,吴梅村懊悔不已,但他心知肚明,这纯属:“吾自负之,可奈何!”
回到家后,吴梅村一口气写了四首诗,诗中充满悔意:“欲悔石城吹笛夜,青骢容易别卢家。”“原知薄幸逢应恨,恰便多情唤却羞。”“休将消息恨层城,犹有罗敷未嫁情。”“青衫憔悴卿怜我,红粉飘零我忆卿。”数月后,卞玉京见诗,知道了吴梅村的心意,便带着侍女柔柔来相见。卞玉京唤柔柔取所携琴来,为吴梅村弹琴,泪眼婆娑地诉说着自己悲惨的际遇。听完卞玉京的讲述后,吴梅村知道两个人已经再也回不去了,这也是二人的最后一次相见。就这样“吴体诗”的代表作《听女道士卞玉京弹琴歌》便因情而生:
鴐鹅逢天风,北向惊飞鸣。
飞鸣入夜急,侧听弹琴声。
借问弹者谁?云是当年卞玉京。
玉京与我南中遇,家近大功坊底路。
小院青楼大道边,对门却是中山住。
中山有女娇无双,清眸皓齿垂明珰。
曾因内宴直歌舞,坐中瞥见涂鸦黄。
问年十六尚未嫁,知音识曲弹清商。
归来女伴洗红妆,枉将绝技矜平康,
如此才足当侯王!
除了这首诗,吴梅村还写了一首词《临江仙·落拓江湖常载酒》来纪念这段无法得到的爱情:
落拓江湖常载酒,十年重见云英。依然绰约掌中轻。灯前才一笑,偷解砑罗裙。薄幸萧郎憔悴甚,此生终负卿卿。姑苏城外月黄昏。绿窗人去住,红粉泪纵横。
两年后,卞玉京嫁给了一位浙江的世家子弟郑建德。但二人感情不和,卞玉京便将才貌双全的侍女柔柔进奉给他,自己选择离开,依托吴中一位70余岁的良医保御,落发入道。保御为她“筑别宫,资给之良厚”。卞玉京也知恩图报,花了三年时间,刺舌血为保御写了一部《法华经》,并亲自为其撰写序文。10余年后,卞玉京仙去。
吴梅村来到卞玉京的墓前,感慨万千,写下了《过锦树林玉京道人墓并序》来纪念那段美好的时光。
三年后的康熙十年(1671),吴梅村“旧疾大作,痰声如锯,胸动若杵”,他预感将不久于人世,便留下遗言:“吾一生遭际万事忧危,无一刻不历艰险,无一境不尝艰辛,实为天下大苦人。吾死后,敛以僧蓑,葬吾于邓尉灵岩相近,墓前立一圆石,曰‘诗人吴伟业之墓’。”同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吴梅村带着遗憾病逝,终年63岁。
半百琴斋、塔峙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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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代 周昉 《调琴啜茗图》 美国纳尔逊·艾金斯艺术博物馆藏
严澄与“玉京道人”琴铭下还有一则琴铭,题铭人为清末民国间著名琴家、九嶷派开山宗师杨宗稷。杨宗稷的琴铭为:“太白曾听绿来,虞山一代正宗开。玉京妙写莲华偈,三绝难逢此异材。”落款为:“辛酉日长至得于都门,时百杨宗稷题并识。”下有“九疑山人”方印。据题款可知,杨宗稷是于某年的夏至,此日正好是辛酉日,在北京得到这张琴的。这首诗说明了此琴的流传序列。杨氏在《琴学丛书》中曾给予这张琴很高的评价:“十余年来,予所见古琴题跋之真而且精者,无过于此。声音之妙,亦与鸣凤来凰相伯仲。”据杨宗稷记载,此琴面、底原均呈流水断纹,经其重修后,琴面断纹去尽,琴背仍有流水断纹。
杨宗稷后此琴归徐桴(1882-1958)收藏。徐桴1905年加入中国同盟会,曾任黄埔军校政治教官、上海特别市财政局局长、上海市银行总经理、上海兴业信托社董事兼总经理等职,他亦十分喜爱古琴。1932年,杨宗稷离世前,通过好友虞和卿引见,将“半百琴斋”的21张古琴售予徐桴。徐桴在《镇海塔峙圃藏琴录》序言中写道:“胜利(指抗战胜利)以还,言念家山圃中书籍,所藏二十一张古琴,劫后视之,依然无恙。是琴也,为杨君时百旧物,虞君和卿,予琴友也,介以售于余。间有唐宋元明精品,爰购藏之于塔峙圃。”1953年,宋琴“韵雪”入藏浙江省博物馆。
原载于《中国档案报》2020年9月11日 总第3576期 第四版
责任编辑:张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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